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

作者:曹雪芹 字數:9402 閱讀:6113 更新時間:2009/01/21

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

 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老老去后,便上來回王夫人話,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,問 丫鬟們,方知往薛姨媽那邊說話兒去了。周瑞家的聽說,便出東角門過東院往梨香 院來。剛至院門前,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兒和那一個才留頭的小女孩兒站在臺階 兒上玩呢??匆娭苋鸺业倪M來,便知有話來回,因往里努嘴兒。   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去,見王夫人正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人情話。周 瑞家的不敢驚動,遂進里間來。只見薛寶釵家常打扮,頭上只挽著?兒,坐在炕里 邊,伏在幾上和丫鬟鶯兒正在那里描花樣子呢。見他進來,便放下筆,轉過身,滿 面堆笑讓:“周姐姐坐?!敝苋鸺业囊裁ε阈柕溃骸肮媚锖??”一面炕沿邊坐了, 因說:“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,只怕是你寶兄弟沖撞了你不成?” 寶釵笑道:“那里的話。只因我那宗病又發了,所以且靜養兩天?!敝苋鸺业牡溃?“正是呢。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兒?也該趁早請個大夫認真醫治醫治。小小的年紀 兒倒作下個病根兒,也不是玩的呢?!睂氣O聽說笑道:“再別提起這個病!也不知 請了多少大夫,吃了多少藥,花了多少錢,總不見一點效驗兒。后來還虧了一個和 尚,專治無名的病癥,因請他看了。他說我這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,幸而我先 天壯還不相干,要是吃凡藥是不中用的。他就說了個海上仙方兒,又給了一包末藥 作引子,異香異氣的。他說犯了時吃一丸就好了。倒也奇怪,這倒效驗些?!敝苋?家的因問道:“不知是什么方兒?姑娘說了,我們也好記著說給人知道。要遇見這 樣病,也是行好的事”寶釵笑道:“不問這方兒還好,若問這方兒,真把人瑣碎死 了!東西藥料一概卻都有限,最難得是‘可巧’二字: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 兩,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,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,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。 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一天曬干,和在末藥一處,一齊研好;又要雨水這日的 天落水十二錢……”周瑞家的笑道:“噯呀,這么說就得三年的工夫呢。倘或雨水 這日不下雨,可又怎么著呢?”寶釵笑道:“所以了!那里有這么可巧的雨?也只好 再等罷了。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,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,小雪這日的雪十二 錢。把這四樣水調勻了,丸了龍眼大的丸子,盛在舊磁壇里,埋在花根底下。若發 了病的時候兒,拿出來吃一丸,用一錢二分黃柏煎湯送下?!?  周瑞家的聽了,笑道:“阿彌陀佛!真巧死了人。等十年還未必碰的全呢!” 寶釵道:“竟好。自他去后,一二年間,可巧都得了,好容易配成一料。如今從家 里帶了來,現埋在梨花樹底下?!敝苋鸺业挠值溃骸斑@藥有名字沒有呢?”寶釵道: “有。也是那和尚說的,叫作‘冷香丸’?!敝苋鸺业穆犃它c頭兒,因又說:“這 病發了時,到底怎么著?”寶釵道:“也不覺什么,不過只喘嗽些,吃一丸也就罷 了?!?  周瑞家的還要說話時,忽聽王夫人問道:“誰在里頭?”周瑞家的忙出來答應 了,便回了劉老老之事。略待半刻,見王夫人無話,方欲退出去,薛姨媽忽又笑道: “你且站住。我有一件東西,你帶了去罷?!闭f著便叫:“香菱!”簾櫳響處,才 和金釧兒玩的那個小丫頭進來,問:“太太叫我做什么?”薛姨媽道:“把那匣子 里的花兒拿來?!毕懔獯饝?,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兒來。薛姨媽道:“這是宮里 頭作的新鮮花樣兒堆紗花,十二枝。昨兒我想起來,白放著可惜舊了,何不給他們 姐妹們戴去。昨兒要送去,偏又忘了;你今兒來得巧,就帶了去罷。你家的三位姑 娘每位兩枝,下剩六枝送林姑娘兩枝,那四枝給鳳姐兒罷?!蓖醴蛉说溃骸傲糁o 寶丫頭戴也罷了,又想著他們?!毖σ虌尩溃骸耙烫恢?,寶丫頭怪著呢,他從 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?!?  說著,周瑞家的拿了匣子,走出房門。見金釧兒仍在那里曬日陽兒,周瑞家的 問道:“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時常說的,臨上京時買的、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 小丫頭嗎?”金釧兒道:“可不就是他?!闭f著,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,周瑞 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看了一回,因向金釧兒笑道:“這個模樣兒,竟有些像咱 們東府里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兒?!苯疴A兒道:“我也這么說呢?!敝苋鸺业挠謫栂?菱:“你幾歲投身到這里?”又問:“你父母在那里呢?今年十幾了?本處是那里的 人?”香菱聽問,搖頭說:“不記得了?!敝苋鸺业暮徒疴A兒聽了,倒反為嘆息了 一回。   一時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后。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們太多,一處擠著倒 不便,只留寶玉黛玉二人在這邊解悶,卻將迎春、探春、惜春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 房后三間抱廈內居住,令李紈陪伴照管。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里來,只見幾 個小丫頭都在抱廈內默坐,聽著呼喚。迎春的丫鬟司棋和探春的丫鬟侍書二人,正 掀簾子出來,手里都捧著茶盤茶鐘,周瑞家的便知他姐妹在一處坐著,也進入房內。 只見迎春、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圍棋。周瑞家的將花送上,說明原故,二人忙住了棋, 都欠身道謝,命丫鬟們收了。   周瑞家的答應了,因說:“四姑娘不在房里,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?”丫鬟們 道:“在那屋里不是?”周瑞家的聽了,便往這邊屋里來。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 小姑子智能兒兩個一處玩耍呢,見周瑞家的進來,便問他何事。周瑞家的將花匣打 開,說明原故,惜春笑道:“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,我明兒也要剃了頭跟他作姑子 去呢??汕捎炙土嘶▉?,要剃了頭,可把花兒戴在那里呢?”說著,大家取笑一回, 惜春命丫鬟收了。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:“你是什么時候來的?你師父那禿歪剌那 里去了?”智能兒道:“我們一早就來了。我師父見過太太,就往于老爺府里去了, 叫我在這里等他呢?!敝苋鸺业挠值溃骸笆宓脑吕愎┿y子可得了沒有?”智能 兒道:“不知道?!毕Т罕銌栔苋鸺业模骸叭缃窀鲝R月例銀子是誰管著?”周瑞家 的道:“余信管著?!毕Т郝犃诵Φ溃骸斑@就是了。他師父一來了,余信家的就趕 上來,和他師父咕唧了半日,想必就是為這個事了?!? 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嘮叨了一回,便往鳳姐處來。穿過了夾道子,從李紈后 窗下越過西花墻,出西角門,進鳳姐院中。走至堂屋,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房門檻 兒上,見周瑞家的來了,連忙的擺手兒,叫他往東屋里去。周瑞家的會意,忙著躡 手躡腳兒的往東邊屋里來,只見奶子拍著大姐兒睡覺呢。周瑞家的悄悄兒問道:“二 奶奶睡中覺呢嗎?也該清醒了?!蹦套有χ?,撇著嘴搖頭兒。正問著,只聽那邊微 有笑聲兒,卻是賈璉的聲音。接著房門響,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,叫人舀水。平兒 便進這邊來,見了周瑞家的,便問:“你老人家又來作什么?”周瑞家的忙起身拿 匣子給他看道:“送花兒來了?!逼絻郝犃?,便打開匣子,拿了四枝,抽身去了。 半刻工夫,手里拿出兩枝來,先叫彩明來,吩咐:“送到那邊府里,給小蓉大奶奶 戴的?!贝魏蠓矫苋鸺业幕厝サ乐x。  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,過了穿堂,頂頭忽見他的女孩兒打扮著才從他婆 家來。周瑞家的忙問:“你這會子跑來作什么?”他女孩兒說:“媽,一向身上好? 我在家里等了這半日,媽竟不去,什么事情這么忙的不回家?我等煩了,自己先到 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,這會子請太太的安去。媽還有什么不了的差事?手里是什 么東西?”周瑞家的笑道:“噯!今兒偏偏來了個劉老老,我自己多事,為他跑了 半日。這會子叫姨太太看見了,叫送這幾枝花兒給姑娘奶奶們去,這還沒有送完呢。 你今兒來,一定有什么事情?!彼盒Φ溃骸澳憷先思业箷?,一猜就猜著了。 實對你老人家說:你女婿因前兒多喝了點子酒,和人分爭起來,不知怎么叫人放了 把邪火,說他來歷不明,告到衙門里,要遞解還鄉。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量商量, 討個情分。不知求那個可以了事?”周瑞家的聽了道:“我就知道。這算什么大事, 忙的這么著!你先家去,等我送下林姑娘的花兒就回去。這會兒太太二奶奶都不得 閑兒呢!”他女孩兒聽說,便回去了,還說:“媽,好歹快來?!敝苋鸺业牡溃骸笆?了罷!小人兒家沒經過什么事,就急的這么個樣兒?!闭f著,便到黛玉房中去了。  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里,卻在寶玉房中,大家解九連環作戲。周瑞家的進 來,笑道:“林姑娘,姨太太叫我送花兒來了?!睂氂衤犝f,便說:“什么花兒? 拿來我瞧瞧?!币幻姹闵焓纸舆^匣子來看時,原來是兩枝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。黛 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,便問道:“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,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 呢?”周瑞家的道:“各位都有了,這兩枝是姑娘的?!摈煊窭湫Φ溃骸拔揖椭?么!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呀?!敝苋鸺业穆犃?,一聲兒也不敢言語。寶玉問道: “周姐姐,你作什么到那邊去了?”周瑞家的因說:“太太在那里,我回話去了, 姨太太就順便叫我帶來的?!睂氂竦溃骸皩毥憬阍诩依镒魇裁茨?怎么這幾日也不 過來?”周瑞家的道:“身上不大好呢?!睂氂衤犃?,便和丫頭們說:“誰去瞧瞧, 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來問姨娘姐姐安,問姐姐是什么病,吃什么藥。論理,我該親 自來的,就說才從學里回來,也著了些涼,改日再親自來看?!闭f著,茜雪便答應 去了。周瑞家的自去無話。   原來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,近日因賣古董,和人打官司,故叫 女人來討情。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,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,晚上只求求鳳姐便 完了。   至掌燈時,鳳姐卸了妝,來見王夫人,回說:“今兒甄家送了來的東西,我已 收了。咱們送他的,趁著他家有年下送鮮的船,交給他帶了去了?!蓖醴蛉它c點頭 兒。鳳姐又道:“臨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禮已經打點了,太太派誰送去?”王夫人道: “你瞧誰閑著,叫四個女人去就完了,又來問我?!兵P姐道:“今日珍大嫂子來請 我明日去逛逛,明日有什么事沒有?”王夫人道:“有事沒事都礙不著什么。每常 他來請,有我們,你自然不便;他不請我們單請你,可知是他的誠心叫你散蕩散蕩。 別辜負了他的心,倒該過去走走才是?!兵P姐答應了。當下李紈探春等姊妹們也都 定省畢,各歸房無話。   次日鳳姐梳洗了,先回王夫人畢,方來辭賈母。寶玉聽了,也要逛去,鳳姐只 得答應著。立等換了衣裳,姐兒兩個坐了車。一時進入寧府,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 賈蓉媳婦秦氏,婆媳兩個帶著多少侍妾丫鬟等接出儀門。那尤氏一見鳳姐,必先嘲 笑一陣,一手拉了寶玉,同入上房里坐下。秦氏獻了茶。鳳姐便說:“你們請我來 作什么?拿什么孝敬我?有東西就獻上來罷,我還有事呢!”尤氏未及答應,幾個媳 婦們先笑道:“二奶奶今日不來就罷,既來了,就依不得你老人家了?!闭f著, 只見賈蓉進來請安。寶玉因道:“大哥哥今兒不在家么?”尤氏道:“今兒出城請 老爺的安去了?!庇值溃骸翱墒悄愎謵灥?,坐在這里作什么?何不出去逛逛呢?” 秦氏笑道:“今日可巧:上回寶二叔要見我兄弟,今兒他在這里書房里坐著呢,為 什么不瞧瞧去?”寶玉便去要見,尤氏忙吩咐人小心伺候著跟了去。鳳姐道:“既 這么著,為什么不請進來我也見見呢?”尤氏笑道:“罷,罷,可以不必見。比不 得咱們家的孩子,胡打海摔的慣了的。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,沒見過你這樣 潑辣貨。還叫人家笑話死呢!”鳳姐笑道:“我不笑話他就罷了,他敢笑話我?” 賈蓉道:“他生的靦腆,沒見過大陣仗兒,嬸子見了,沒的生氣?!兵P姐啐道:“呸! 扯臊!他是哪吒我也要見見。別放你娘的屁了!再不帶來,打你頓好嘴巴子?!辟Z蓉 溜湫著眼兒笑道:“何苦嬸子又使利害!我們帶了來就是了?!兵P姐也笑了。   說著出去一會兒,果然帶了個后生來:比寶玉略瘦些,眉清目秀,粉面朱唇, 身材俊俏,舉止風流,似更在寶玉之上,只是怯怯羞羞有些女兒之態,靦腆含糊的 向鳳姐請安問好。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:“比下去了!”便探身一把攥了這孩子 的手,叫他身旁坐下,慢慢問他年紀讀書等事,方知他學名叫秦鐘。早有鳳姐跟的 丫鬟媳婦們,看見鳳姐初見秦鐘并未備得表禮來,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。平兒素 知鳳姐和秦氏厚密,遂自作主意,拿了一匹尺頭,兩個“狀元及第”的小金錁子, 交付來人送過去。鳳姐還說太簡薄些。秦氏等謝畢,一時吃過了飯,尤氏、鳳姐、 秦氏等抹骨牌,不在話下。   寶玉、秦鐘二人隨便起坐說話兒。那寶玉自一見秦鐘,心中便如有所失,癡了 半日,自己心中又起了個呆想,乃自思道:“天下竟有這等的人物!如今看了,我 竟成了泥豬癩狗了,可恨我為什么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?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 里,早得和他交接,也不枉生了一世。我雖比他尊貴,但綾錦紗羅,也不過裹了我 這枯株朽木;羊羔美酒,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?!毁F’二字,真真把人荼毒 了?!蹦乔冂娨娏藢氂裥稳莩霰?,舉止不凡,更兼金冠繡服,艷婢嬌童,——“果 然怨不得姐姐素日提起來就夸不絕口。我偏偏生于清寒之家,怎能和他交接親厚一 番,也是緣法”。二人一樣胡思亂想。寶玉又問他讀什么書,秦鐘見問,便依實而 答。二人你言我語,十來句話,越覺親密起來了。一時捧上茶果吃茶,寶玉便說: “我們兩個又不吃酒,把果子擺在里間小炕上,我們那里去,省了鬧的你們不安?!?于是二人進里間來吃茶。秦氏一面張羅鳳姐吃果酒,一面忙進來囑咐寶玉道:“寶 二叔:你侄兒年輕,倘或說話不防頭,你千萬看著我,別理他。他雖靦腆,卻脾氣 拐孤,不大隨和兒?!睂氂裥Φ溃骸澳闳チT,我知道了?!鼻厥嫌謬诟懒怂值芤?回,方去陪鳳姐兒去了。   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人來問寶玉:“要吃什么,只管要去?!睂氂裰淮饝?, 也無心在飲食上,只問秦鐘近日家務等事。秦鐘因言:“業師于去歲辭館,家父年 紀老了,殘疾在身,公務繁冗,因此尚未議及延師,目下不過在家溫習舊課而已。 再讀書一事也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,時常大家討論才能有些進益——”寶玉不待說 完,便道:“正是呢!我們家卻有個家塾,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,親 戚子弟可以附讀。我因上年業師回家去了,也現荒廢著。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, 且溫習著舊書,待明年業師上來,再各自在家讀書。家祖母因說:一則家學里子弟 太多,恐怕大家淘氣,反不好;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,遂暫且耽擱著。如此說來, 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,今日回去,何不稟明,就在我們這敝塾中來?我也相伴, 彼此有益,豈不是好事?”秦鐘笑道:“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,也曾提起這 里的義學倒好,原要來和這里的老爺商議引薦;因這里又有事忙,不便為這點子小 事來絮聒。二叔果然度量侄兒或可磨墨洗硯,何不速速作成,彼此不致荒廢,既可 以常相聚談,又可以慰父母之心,又可以得朋友之樂,豈不是美事?”寶玉道:“放 心,放心!咱們回來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,今日你就回家稟明令尊,我回去 稟明了祖母,再無不速成之理?!?  二人計議已定,那天氣已是掌燈時分,出來又看他們玩了一回牌。算帳時,卻 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,言定后日吃這東道,一面又吃了晚飯。因天黑 了,尤氏說:“派兩個小子送了秦哥兒家去?!毕眿D們傳出去半日。秦鐘告辭起身, 尤氏問:“派誰送去?”媳婦們回說:“外頭派了焦大,誰知焦大醉了,又罵呢?!?尤氏秦氏都道:“偏又派他作什么?那個小子派不得?偏又惹他!”鳳姐道:“成日 家說你太軟弱了,縱的家里人這樣,還了得嗎?”尤氏道:“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? 連老爺都不理他,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。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出過三四回兵,從死 人堆里把太爺背出來了,才得了命;自己挨著餓,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;兩日沒水, 得了半碗水,給主子喝,他自己喝馬溺: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,有祖宗時,都另 眼相待,如今誰肯難為他?他自己又老了,又不顧體面,一味的好酒,喝醉了無人 不罵。我常說給管事的,以后不用派他差使,只當他是個死的就完了。今兒又派了 他!”鳳姐道:“我何曾不知這焦大?到底是你們沒主意,何不遠遠的打發他到莊 子上去就完了!”說著,因問:“我們的車可齊備了?”眾媳婦們說:“伺候齊了?!?  鳳姐也起身告辭,和寶玉攜手同行。尤氏等送至大廳前,見燈火輝煌,眾小廝 都在丹墀侍立。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,因趁著酒興,先罵大總管賴二,說他:“不 公道,欺軟怕硬!有好差使派了別人,這樣黑更半夜送人就派我,沒良心的忘八羔 子!瞎充管家!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起一只腿,比你的頭還高些。二十年頭里的焦 大太爺眼里有誰?別說你們這一把子的雜種們!”正罵得興頭上,賈蓉送鳳姐的車 出來。眾人喝他不住,賈蓉忍不住便罵了幾句,叫人:“捆起來!等明日酒醒了, 再問他還尋死不尋死!”那焦大那里有賈蓉在眼里?反大叫起來,趕著賈蓉叫:“蓉 哥兒,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!別說你這樣兒的,就是你爹、你爺爺,也不敢 和焦大挺腰子呢。不是焦大一個人,你們作官兒,享榮華,受富貴!你祖宗九死一 生掙下這個家業,到如今不報我的恩,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。不和我說別的還可; 再說別的,咱們‘白刀子進去,紅刀子出來’!”鳳姐在車上和賈蓉說:“還不早 些打發了沒王法的東西!留在家里,豈不是害?親友知道,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 家,連個規矩都沒有?”賈蓉答應了“是”。   眾人見他太撒野,只得上來了幾個,揪翻捆倒,拖往馬圈里去。焦大益發連賈 珍都說出來,亂嚷亂叫,說:“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,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 生來!每日偷狗戲雞,爬灰的爬灰,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,我什么不知道?咱們‘胳 膊折了往袖子里藏’!”眾小廝見說出來的話有天沒日的,唬得魂飛魄喪,把他捆 起來,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。   鳳姐和賈蓉也遙遙的聽見了,都裝作沒聽見。寶玉在車上聽見,因問鳳姐道: “姐姐,你聽他說‘爬灰的爬灰’,這是什么話?”鳳姐連忙喝道:“少胡說!那 是醉漢嘴里胡?,你是什么樣的人,不說沒聽見,還倒細問!等我回了太太,看是 捶你不捶你!”嚇得寶玉連忙央告:“好姐姐,我再不敢說這些話了?!兵P姐哄他 道:“好兄弟,這才是呢。等回去咱們回了老太太,打發人到家學里去說明了,請 了秦鐘學里念書去要緊?!闭f著自回榮府而來。   要知端的,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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